春节期间读完了《苏东坡传》(肖仁福著),久有回味,东坡先生如此可敬可亲,总想写点什么,但不知从何下笔。
直到最近看了“南方周末APP”自制的20讲视频课《我们的苏东坡》,向阳老师以眉州始、至常州终,娓娓道来,从诗词文章入手,带领观众重走东坡人生路线图。
最后一课,讲到苏东坡溘然长逝于常州,古代常州宜兴人把东坡当宜兴人,黄州人把东坡当黄州人……东坡履及之地的人都认为苏东坡是他们的东坡。
千百年来,所有的中国人都认为东坡是我们的东坡。
这个“我们”,确实让人心有戚戚焉。
“我们”用在其他人身上不一定合适,但用在东坡先生上,则毫无违和感和疏离感,非常符合苏东坡跟大众之间的这种独特亲近感,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人文气质或是人格魅力,让普罗大众心生敬仰和向往。
那么,为什么东坡是“我们的”?我们又为何喜爱并推崇东坡呢?读完《苏东坡传》,看完向阳老师的《我们的苏东坡》,我对这个“我们”的印象愈加深刻,心里大概有了答案。
其一,源于他的惊世之才、思想之光——诗酒趁年华
早年苏轼参加考试,一举成名,在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中巧撰尧帝与皋陶的对白,诠释“罪疑惟轻,功疑惟重”,让主考官欧阳修拍案叫绝,“读子瞻文字,老夫不觉喜极汗下”。
朱刚老师认为,苏东坡是宋世士大夫文化的象征,他以读书应举起家,投身政治,有能吏之称,同时参佛悟道,旁通美食、医学、水利等诸多领域,诗、词、文、书、画都达到了顶尖水准,可以说是宋代文化极盛期的标志性人物。
论文,苏轼所作的《贾谊论》《留侯论》《思治论》,《凌虚台记》《喜雨亭记》《凤鸣驿记》《超然台记》都是千古名篇,前后赤壁赋更是千古绝唱。
苏轼从杭州调任密州后,在《超然台记》写到,物非有大小也,自其内而观之,未有不高且大者也。彼挟其高大以临我,则我常眩乱反复,如隙中之观斗,又焉知胜负之所在?意思就是说,有的人为了满足奢望,总是在心里眼前盘算,外物蒙蔽了视野,使得不能超然于物外。物本无大小贵贱之分,但人一旦被束缚在其中,眼界狭小如在缝隙中观战,自然无法洞察胜负。所以,超然于物外,方可无往而不乐。
在超然台上,苏轼欣然写到: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火试新茶。诗酒趁年华。
论词,在他的笔下几乎无事不可入词,题材上丰富开阔、绝不拘束,留下了诸多耳熟能详的名句:
写人生:应似飞鸿踏雪泥;人生如梦,一尊还酹江月
写羁旅:竹杖芒鞋轻胜马,一蓑烟雨任平生
写漂泊:天涯何处无芳草;此心安处是吾乡
写中秋: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
写风物:人间有味是清欢;长江绕郭知鱼美
写思绪:不思量,自难忘;点点是离人泪
怀古感今、咏物纪事,尽挪入词。
蒋勋老师评价,苏词真正建立了宋代词风中的平实,他总可以把世俗的语言非常直接地放入作品中,诸如“家童鼻息已雷鸣”“敲门都不应”,直白如白话文。
向阳在《经典躺着读》中评论说,苏词在宋词中之所以能独树一帜、面目一新,说到底还是手眼问题:
是胸有朝阳,照到哪里哪里亮,是思想的追光,光芒所及,精神毕现。
其二,源于他的亲情漫漫、真情款款——每逢暮雨倍思卿
读苏东坡的诗文,有情有义,有趣有爱,可亲可感。
有兄弟之情,与弟弟苏辙从小“寒灯相对,夜雨对床”,情同手足,后来同科进士、同年入仕。苏轼的诗文中大概最多就是写给弟弟的,和子由、怀子由、寄子由、戏子由……甚至在乌台诗案中的绝命诗,也始终不忘兄弟之情:是处青山可埋骨,他时夜独自伤神。与君世世为兄弟,更结来生未了因。即便是因乌台诗案大为恼火的宋神宗看了,亦为其深情和才华所感动。
有夫妻之情,最著名的当然是写给第一任夫人王弗的悼亡词,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”,被誉为“千古悼忘之首”的《江城子》,情景交融,感人至深。对第二任夫人王闰之,在危难关头,他写下“眼中犀角真吾子,身后牛衣愧老妻”;在王闰之离世后,他写下“曾不少许,弃我而先。孰迎我门,孰馈我田?已矣奈何!泪尽目干。旅殡国门,我少实恩。惟有同穴,尚蹈此言”的哀思。对于第三任夫人王朝云,他在朝云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,并亲手写下楹联:“不合时宜,惟有朝云能识我;独弹古调,每逢暮雨倍思卿”,饱含无限深情。
有挚友之情,文同是苏轼的表兄,亦是好友,善画山水并尤善画竹,曾画《筼筜谷偃竹》赠苏轼。当年苏轼离京准备赴杭州任通判之前,文同专门作送别诗“北客若来休问事,西湖虽好莫吟诗”。元丰二年文同病逝,苏轼在看到这幅遗作后,写下题记《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》,“胸有成竹”的成语即出自于此。他以诙谐的笔调追忆文同的趣人趣事,之后笔锋一转,“见此竹,废卷而哭失声”,以曹孟德祭桥公的典故,比喻自己与文同的情谊笃厚。
其三,源于他的超然和洒脱
——此心安处是吾乡
苏轼晚年自题: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
参透了生死,看遍了人生。
黄州、惠州、儋州代表了他的人生低谷阶段,但他在最困顿之时跃然而起,登顶生命的顶峰,光芒万丈、照彻古今。
在黄州,他躬耕于东坡,觅食于东坡,从此取东坡为别号。苏轼成为苏东坡后,不仅是多了别号,更是实现了身份的转换,不做“散人”“拘人”,从贬谪官变成了耕田夫,在田地里收获稻麦蔬果,也迎来文学艺术创作上的大丰收。在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黄州,安居于此而不向外求索,苦难和不幸在内心得到化解升华,豁然开朗,尽释前嫌:试问岭南应不好?却道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在惠州,他写信给表兄程正辅,某睹近事,已绝北归之望。然中心甚安之,未说妙理达观,但譬如元是惠州秀才,累举不第,有何不可,知之免忧。大意是说,还能不能从南荒之地回归中原,已经没关系了,就当我是个惠州秀才,屡试不中,就留在这里了,又何尝不可呢?知道这些,也就不忧不愁了。
在儋州,他说,天地在积水之中,九州在大瀛海中,中国在四海之中,有生孰不在岛者?东坡的意思是,别看我现在困在海岛上,其实天地、九州、中国不都为水所环绕吗,换个角度看,其实不都在岛上吗?即将离别海南之际,他还作《别海南黎明表》:我本儋耳民,寄生西蜀州。忽然跨海去,譬如事远游。
东坡先生所到之处,皆令人向往。即便在广州,当年东坡北归路过,看到寺庙中六株硕大的榕树,欣然题下“六榕”。“六榕无树记东坡”,古树不在而香火不绝。
冷成金老师在《中国文学的历史与审美》中对苏轼评价颇高,他认为苏轼对“兼济”“独善”两种人生方式,都不从主观上要求外在社会准则的认同,使之成为丰富自我、发展自我的两种手段。苏轼做到了有史以来真正的旷达和执著,这种自由人格、审美人格使他在文学上作出了卓异的贡献,“为词立法”,使词从世俗感性的表现中超拔出来,发展成为时代精神的表现形式。
其四,源于他的士大夫格局与境界
——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
了解苏轼,大概有必要先了解他所处的时代。
《哈佛中国史》第四卷讲宋代历史,标题是《儒家统治的时代:宋的转型》。这里的转型,指的是传统中由皇帝和士族、门阀共同构成社会上层的旧模式消亡了,取而代之的是新的“职业文官”——士大夫阶层。士大夫阶层的出现,一方面带来了群臣权力的共享与平衡,君臣“共治时代”;另一方面,也促使士大夫在理政中融入儒家治国理想,极大地推动了儒家思想对中国人的塑造与影响。
范仲淹“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,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”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,就是士大夫精神的典型代表。对从小熟读《庆历圣德诗》的苏轼而言,范仲淹作为诗中贤臣的主要代表,无疑会对他产生深远影响。
弟弟苏辙为苏轼写的墓志铭,《东坡先生墓志铭》,大部分篇幅是在追忆和赞扬他勤政为民,为民造福,在杭州秉公判案,在密州治蝗打黑,在徐州抗洪救灾。对于苏轼的为人处世,苏辙高度概括为“见善称之如恐不及,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,见义勇于敢为,而不顾其害。用此数困于世,然终不以为恨”。就如孔子称赞的伯夷叔齐那样,“求仁得仁”。
读完这部《苏东坡传》,久有回味。印象至深之处,还是肖仁福在序中所言:
至于常人,没有东坡天纵大才,无恃才傲物之资本,然效法东坡,潜心修德,真诚爱人,总不难做到。乐乃人生至境,有德有爱,乐由德生,爱而得乐,也算不白来世间走此一遭。
我想,乐由德生,爱而得乐,这大概就是东坡先生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,也是参透沉浮的人生真谛。记之行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