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小时候，我外婆年年端午前，总是早早准备好了艾草、菖蒲，随后连着大蒜头用红绳子系好了，挂在大门口。
艾蒿幽幽，清香淡淡，取下门口枯干的艾蒿，换上当年新鲜的艾蒿。取下换上的过程中，一年又一年，就这么悠远的循环着……而岁月也在每年的艾蒿更替中，悄无声息的过去了
听我外婆说，这些东西可以驱除蚊虫、避邪驱瘟，尤其是菖蒲，尖尖的，就像是一把剑，把它挂在门口，鬼怪就不敢上门了。记得端午前，外婆还要关上门窗，在家里点燃一种叫“蚊烟条”东西来熏。“蚊烟条”现在是看不到了，印象中，它是灰白色的，比成人的大拇指还要粗，直接放在地面上，点燃后会散出呛人的烟味，据说，这种味道样可以熏走蛇虫百脚。
这“百脚”就是苏州话里的蜈蚣。虽说，这些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，但每每想起，我还能清晰的记得外婆眉宇之间郑重其事的神态。
人人皆知，端午节是为了纪念战国时期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。
屈原一身正气，曾吟出了“举世皆浊我独清，众人皆醉我独醒”的诗句，后来楚国灭国后，他痛不欲生，自沉汨罗江。如今民间吃粽子、划龙舟习俗的由来都是与他有关。
可是在我的家乡苏州，端午节却是为了纪念春秋时的吴国大将伍子胥。
伍子胥也是楚国人，但比屈原要早200多年，他为避祸到了吴国，对吴国的贡献非常大，不但兴建了规模宏大的阖闾大城，开凿了我国最早的运河胥溪，而且还推荐了军事家孙武，使吴国很快强盛了起来，苏州的百姓也是得益匪浅。
后来，伍子胥因遭馋言陷害，被吴王夫差处死，苏州的百姓敬仰他，怀念他，民间就封其为“涛神”。由于他的尸体是五月初五被投入胥江的，所以吴地的民众在那天总要以粽子、龙舟等载体来纪念他。
据说，每年的五月初五，胥江的水最汹涌，人们常说，这是伍君在显灵了。
因此，在苏州民间，一向有“五月端午迎伍胥”的说法。
苏州现有的城门中，仅有盘门、胥门是古城门。胥门就是纪念伍子胥的，胥门的西面有条路叫胥江路，胥门旁边的运河被称苏州的百姓称为胥江。这胥江一路奔腾往西，到一个地方谓之“胥口”，这些都是用来纪念伍子胥的。
如今我们去胥门，还可以看见一座巍峨的伍子胥像。古朴的城墙傍着千年胥江，滚滚江水捎带着吴侬软语，也沉淀着从二千多年的沧桑中款款而来的厚重历史。
城门前的伍子胥神像高大巍峨，一脸浩然正气，他的双眸透着威严，也藏着悲悯，炯炯地凝望着滔滔胥江水。我想，苍天若有眼，子胥也当欣慰。因为虽说白云千载，但并非什么都是浮云，至少苏州的百姓没有忘记他，他的生命并没有在沉默中消失。
临河而立的古胥门粗糙厚重。每年端午，苏州人会在这里举行祭祀伍子胥的活动。伫立河上的姑胥桥，但见胥江水势汤汤，两岸垂柳依依，凝望这一片的水光潋滟，我想，子胥想必也当知，世间又将迎端阳。
年年端午，家家食粽。老底子的苏州人到了端午节前，几乎家家要包粽子，无论是大街小巷，还是乡野僻壤，处处洋溢着粽子的清香。不似现在，粽子大多是店铺里买来的。
我外婆擅长包粽子。每年端午前一天，她总要包上不少的粽子。外婆包的粽子大多是三角粽，也有枕头粽，只只绿意盈盈，用的馅料通常是蜜枣、赤豆，或者豆瓣，肉粽子包的不多，那是因为那个时候，肉是要凭票供应的。
每次外婆包粽子，我总会兴奋地拿个小板凳，坐在她旁边，看着她拿起粽叶，用手轻轻一卷，那手中的粽叶瞬间变成了一个空心的圆锥体，随即装上糯米，塞进馅料，再灵巧的合上粽叶，捆上细线
记忆中，扎线时一定要用力，否则粽子里的糯米就不紧实，烂糟糟的，口味会大打折扣，为此，外婆每次给粽子扎线的时候，总是用牙齿咬住扎线的一端，随后灵巧快速给粽子绕上线，再缚牢。
当一大锅粽子注入清水，架在煤炉上煮的时候，心中对于美食的向往也随即会随着腾腾而起的热气，愈发期待起来。看着那一锅水在逐渐泛泡、冒气而终于沸腾，散发出阵阵的清香，心中会漾起轻快与喜悦。
此刻，端午节特有的气息和氛围会随着飘逸而出的粽叶的清香，变得越来越浓郁，就像仲夏时节盛开的花朵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
煮粽子的夜晚，我肯定会睡在外婆家。那时候，家家户户用煤炉，烧粽子要煮上几个小时。半夜里，外婆会起床，翻看锅中的粽子熟了没有，而我也早就被缕缕的粽香扰得睡意全无，就等着外婆说，粽子煮好了。
那时，我就可以拿个小碗，先吃为快了，管它是半夜，还是凌晨，就等待着外婆帮我剥开粽叶，在粽子上撒上白糖
端午节的早晨，吃粽子之前，外婆会郑重地取出几只白水粽，或者是赤豆粽，放在一张小桌子上，反正不可以用肉粽子，随即还要点上一支香用来祭拜，至于她祭祀的是祖先还是神灵，我不晓得，那时也没顾上问。
待得这个仪式结束，就可以吃粽子了。
吃了粽子，外婆还会在我的脖子上挂上一两只小粽子，那些粽子是用红绿的线扎的，有三角粽，但也必定笔状的粽子，取谐音“必中”，外婆说，“吃着挨个粽子，可以考上状元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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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了端午的粽子，出了门，也会看见与我一般样的孩童，他们的胸前也不例外的挂着粽子。大家在一起玩着，比着谁的粽子好看，玩着，玩着，觉得肚子饿，就索性把这个小粽子吃了。
写到这里，我忽然想起了“彩缕碧筠粽，香粳白玉团”的诗句来，当年脖子上挂粽子的小囝已经是年过半百了。
粽叶，也就“粽箬叶”。
那时有些节俭的人家吃粽子时，剥下的粽箬叶并不扔掉，而是小心地浸在水中，待洗净晾晒后，再整理扎好，挂在门口的橑檐下，等着来年端午节再用来包粽子。只是经历了一年的风吹露晒，等到来年的端午，这粽箬叶的颜色已经不再清绿色，而是变得枯黄，但凑近闻，仍依稀有点淡淡的香味。
现在，每年的端午节来临时，家里没有人包粽子。
外婆娴熟的手艺，和包粽子时琐琐屑屑的吴侬软语只能在不尽的怀念中追寻了。
印象中，祖母家是不过端午的，至少是端午节没有包粽子这样的说法。原因何其简单，就是祖母不会包粽子。
后来，大概我十几岁的时候，也不知怎么搞的，我小叔叔无师自通的包起了粽子。就在大家都觉得他包不联欠的时候，一只只闪着晶莹，透着青翠的小脚粽闪亮登场了。
应该说，我小叔叔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，按理说，这个成语通常是形容闺房里绣花缝衣的小姐姐的，可我总觉得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为过。记忆中的他特别聪慧，那时候我们家里人的衣服裤子不少都是他用缝纫机做出来的。我二十来岁那年，我大嬢嬢送了一段料作给我，就是我小叔叔连夜加班帮我赶出来，我穿着去南京参观实习的。
记得那天傍晚，祖母提着一篮碧色可人的小脚粽，送到住在沈衙弄的大嬢嬢家。路过凤凰街的时候，有个四十出头的女子，拦下祖母，指着篮子里的粽子，一个劲的称赞，这粽子包得太漂亮了。
我记得当时，祖母脸上满满自豪，脆生生的说，“我小伱子包个。”
时光荏苒，光阴如水。
祖母已经离开我二十多年了，但那一年的端午，在洒满晚霞的凤凰街上，她那惬意与满足的神态，似一抹靓丽的风景，即使隔着岁月的烟云，仍清晰可见。
说到粽子，苏州人端午节的时候，还有一种几乎人人想吃的粽子，叫灰汤粽。
这种粽子在烧煮前，先要用稻草烧成灰，等灰凉后用水浸泡，自然澄清，过滤后取上清液，就是天然的碱水。接着就要用这碱水来浸泡糯米，待得糯米被泡得黄黄的时候就可以包粽子了。
这样包出的粽子就是江南特有的端午灰汤粽，颜色光亮，有清淡的香气。
小时候吃粽子常常贪食，家里大人总是会提醒，“嫑吃得太多，糯米不容易消化，积食嘞讨厌个。”
但是，吃灰汤粽却无须多虑，想必灰汤粽本身就是碱性的，可以与胃酸中和的缘故吧。
第一次吃灰汤粽，是我十七八岁那年的端午。祖母家有个邻居叫老刘。老刘的妻子，人都唤她“老刘个女人”。我自然是要尊称她一声好婆。
刘家好婆个子瘦小，脸色慈祥，她膝下无子，唯有两个女儿，大女儿巧珍曾一度跟我还是同事，小女儿比我大一岁。老人对我很好，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，她总会为我准备一份零食。甚至家里吃西瓜、包馄饨，老人也会单独给我送来。
我平生第一次吃的灰汤粽，就是刘家好婆给我的。
记得那年端午，老人候着我放学，笑吟吟的将两只灰汤粽递给了我，剥开深绿清香的粽叶，晶黄色、状似琥珀的粽子就展现在眼前，滋味柔润，吃后满口留香。
仲夏端午，时清日长。尽管岁月不居，往事都会变淡，变远，回不去了，但那年端午，我已铭记心间，舌尖处漾起的灰汤粽的香味，刘家好婆和蔼的笑容……
赛龙舟，曾经也是苏州端午节的重头戏。不过，我只记得，三十年前端午的龙船表演是在今天姑胥桥、万年桥到新市桥一带的护城河上。
那些龙舟都是做成花船的模样，上面系满各色彩绳彩旗，随风飘荡的样子，令人眼花缭乱。整个船体打扮得也是颇为考究，有做成“苏州园林”的，有做成“改革成就”的，还有做成各种戏文造型的……
后来，赛龙舟移到了金鸡湖，吸引了不少外资企业的龙舟队来参赛，可以说，绝不啻于一项国际赛事。不过，金鸡湖上的龙舟赛，我没有见过。想来该是一件盛事。
其实，在苏州还有不少端午的传统习俗，比如喝上几杯雄黄酒。
老底子，不少人家会在端午节的时候，以雄黄末调入酒中饮下。但现在，大概没人吃了，至少，我是没有遇见过。
端午的时候，手巧的人会做个香囊，系在胸前以应端午景。在香囊中，有时还会盛一点雄黄末。
不过，现在会做香囊的人不多了，人们大多去中药店里买。
民俗中，苏州人家在端午这天除了饮雄黄酒，还会吃黄瓜、黄鳝、咸鸭蛋的蛋黄、黄鱼，俗称“五黄”。
这黄鱼，我祖父当年叫其“夏鱼”、“石首”，起初，我并不以之为然，后来读清代沈朝初“石首带黄荷叶裹”的诗句，才知这石首或夏鱼确有出处。
当我写到这里时，窗外传来了敲门声。打开门，原来是阿姨冒雨来送粽子了。年年端午，阿姨必会送来不少自家包的粽子，看着这么多的粽子，我说，阿姨又添忙了。但她却说，趁有力气就包点，亲亲眷眷送送，大家尝尝。
听着阿姨的话，我笑了，母亲也笑了。
这欢快的笑声，伴着粽子的香，飘荡在端午前夕黄昏的细雨里，悠悠的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