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年看完《飞驰人生》犹嫌不足，买了韩寒最好的小说，《1988，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》，还有他的两本杂文集（杂文集很一般，名字都别提了）。《1988》本来就叫《1988》，是到了临出版，作者据说因为害怕和一个日本作家标题雷同的缘故改了书名，但我觉得他也可能是害怕和一个英国作家标题雷同。《1988》是韩寒最后的小说，最韩寒的小说，唯一成功的小说。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彻底普及之后，表达欲很强的韩寒就此封笔，花时间搞了五部电影，后会无期，乘风破浪，飞驰人生，四海还有飞驰人生2。从电影票房的成绩来看，即便算上飞驰人生2，韩导也远不如徐导，姜导。
不喜欢韩寒的人，不仅不喜欢他的谐音梗和卖弄，更是不喜欢他的小镇文青风格。但我连四海这样的烂片都没有错过，大过年的都甘心去电影院给自己添堵。了解世界，融入世界，看到天海尽头，韩寒也没有塌房。他和很多人撕过，冯唐，王朔，和不能提名字的一些人。文人相轻并不奇怪，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韩寒不过尔尔。不过，当我看到冯唐都开始写对不起他荷尔蒙的成功学心法，还是觉得韩寒更加体面。一个人为了赚钱出来卖成功学心法并不丢人，问题是，他冯唐啊，当年最鄙视油腻的冯唐。这就好比韩寒出来给电动车品牌代言，或者挂名拍一个电视剧，那就有点不体面了。
韩寒为什么不写书了？韩寒的杂文现在看来很幼稚，那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强说忧愁。时代已经变了，我的好朋友在编辑微信公众号都用了AI的绘画。文字再也没有穿透时间的关注度，文字再也无法承载一代人的历史，文章再也不会是经国之大业，永远不会——和插画师一样，作家和所有其他文字工作者，都会加速被历史淘汰。他们最后一代作家已经告别我们，而我们最后一代读者还留在原地。我们的下一代只能假装阅读了。所谓假装阅读，是因为这世界能够超越阅读的东西太多，这世界能够留给阅读的空间太少。我们这最后一代反而可以从上千年的积累里头选东西读，正如电影后天，我们也困在纽约的图书馆，身边是无数名家的选集可以供我们烧了取暖。
《1988》好在什么地方呢？如果你和我一样恰好看过韩寒的电影，尤其是后会无期和乘风破浪这前两部，你去读这部小说就感到人物都认得，人设都清楚，环境都鲜明，但唯独不曾剧透。但和对金庸小说的改编不同，作为一个导演改编自己故事，最幸运的是能用光影来谱曾经少年。
一个伟大的作者有一部伟大的作品就足够了，除了《1988》韩寒的作品确实无法达到一流水准。但有了《1988》，韩寒的名字在很多年之后，自然是可以和沈从文，张爱玲这些人相提并论的。读《1988》用不了一个下午，但没有哪部小说对80后的刻画可以和1988相比。有的小说是写年纪的，三十岁的人就是不同于五十岁的人，比如《基督山伯爵》。有的小说是写时代的，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必然不同于五十年后的伦敦，比如《百年孤独》。《1988》是后者。那个年代刚刚告别了束缚，却又尚未迎来内卷。我经常会想上海滩的故事主人公如果再活20年会怎样，但上海滩的故事主人公就只能活在公共租界的上海滩，他们永远不会再活20年。《1988》也是这个意思，这是一个前不见古人，后不见来者的时代。韩寒其实永远活在1990年代的投影，无论现在的钟表指向何方，他的小说主人公无法兼容新的年代。
当然，《1988》讲的并不是1988年，他的故事一半发生在1993年前后，另一半则大约在2006年左右。韩寒编故事的水准也是在线的，不在线他拍不出好电影来。写《1988》时候的韩寒已经恰好成熟到了还愿意表达，也对人生有所感悟的年纪。再年长一分则他不会再写，再年轻一分则他写不出那江畔灯火。这个故事，死生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，唯有时代感扑面而来。
按照时间表，下一部韩寒的电影应该是在2026年上映，按照规律来说，应该是一个写小镇的票房惨败文艺大烂片。一个导演证明自己的票房能力是必备的，但我仍然倔强感觉，电影这件事情，由于结合了不同感官，可能是AI最晚替代人类的领域（所谓替代，就是说不需要任何人类的参与就能制作）。姜文不会因为拍了《太阳照常升起》而被低估，《飞驰人生2》确实也远不如《让子弹飞》。和《让子弹飞》这样的神作不同，飞驰只是证明了韩寒也有本事赚钱，却毕竟还没有证明韩寒能站着把钱赚了。
《1988》能证明韩寒有能力写出中文世界最有时代感的故事，而且随着80后的老去，韩寒是仅有的能够写那个时代中国东南沿海小镇的作家。韩寒能够就此告别表达，充分说明了他的聪明伶俐。一个作家告别表达是很困难的，正如一个酒鬼很难戒断酒瘾一样。好在韩寒还能用速度来释放和以光影来隐喻的渠道。
想寻找一些丧丧的感受，想告诉下一代什么是1990年代，什么是80后的青春，那是可以买一本《1988》来看看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