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苏州,很少有人知道,今天古城区新市路的西段,也就是东大街与新市桥之间的那一段路,老底子有个很古朴的名字,叫梅家桥弄。
这条巷子的历史实在太悠久,据说,北宋文人梅尧臣曾隐居于此。后来,苏州人就将他居住的地方称为梅家桥弄。只是后来,随着新市桥的建成,新市路的西延,那条梅家桥弄就消失了,成了新市路的一部分。要知道,早年的新市路并不长,只是东起人民路,西至东大街罢了。
八十年代的中期,我十几岁的时候,经常要走过这条梅家桥弄。
记忆中,这条弄极其简陋,似乡村的机耕路。可以说完全印证了“冷水盘门”的说法。弄堂的东端隔着东大街与老的新市路相对,弄的西面就是滔滔不息的护城河,只是那时候的护城河上还没有新市桥。
那时候的梅家桥弄,只有靠着东大街的附近稍微闹猛点。弄东端的北侧,今天蛋糕店的地方是吴县长途汽车站,说是汽车站,其实也就是一间大概百把平方米的尖顶瓦房而已,从汽车站沿着梅家桥弄往西就是一长溜的围墙,那是苏州第二十五中学的围墙。
这所中学大门坐北朝南,大门两边的围墙加在一起约莫百米,全部用石头砌就,看上去非常坚固。走进大门,是一条蛮宽敞的主干道,道路的东侧是一排红砖平房,那是学校的食堂。
食堂北面的教学楼我是看着它建起来的,这栋楼现在还在使用。那时候,这栋教学楼的北面还有两幢两层楼的教学楼,红砖砌墙,砖缝用白色灰浆勾勒,宽阔幽长的走廊,走廊的地面铺着小碎砖,木柱子,木窗户,颇有几分古朴的味道,走入其中,有一种穿越在民国校园的感觉,不知道这两幢楼今天是否还在?
食堂的东面是校办工,这校办工厂就紧挨着吴县汽车站的围墙。
学校主干道的西侧同样有一幢灰色的教学楼,大概是四层楼,楼的北侧就是操场了。后来,这所学校改名叫苏州纺校,继而改为田家炳中学,再后来改为新苏师范附小。
二十五中围墙的西侧,那时候是片空地,后来也建起了一所学校。这所学校就是苏州技工学校。苏州技工学校早年是在浒墅关镇,直到1985年才搬到了梅家桥弄。
现在的人们肯定会对技工学校不以为然。其实那时候,苏州技工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并不低,在校的学生每个月还有生活费可以领,最吸引人的是,学生技校毕业后,肯定分配在苏州的工厂上班,不会如大学毕业生那样,五湖四海的分配工作。
这所学校我起先没有进去过。直到2005年秋天的时候,苏州科普进修学校的陈校长想要租那里的教室,我才跟着陈校去过几次。不过那时的技工学校已经搬到高新区了。
陈校是我教育道路上的领路人。我不会忘记他昔日对我的栽培。今天,陈校已谢世好几年了,但我深切的怀念他,至今不忍心将他的电话号码从手机中删除。
岁月在向前飞逝,这一刻,夜深人静,那些与陈校在一起的片段涌上心头,惆怅,悲叹,失落,还有思念。
80年代初期,梅家桥弄的东端南侧,现在同济酒楼的地方是家废品收购站。收购站的大门斜斜的面向东大街,大门是镀锌钢管制成的栅栏门,门不大,进门是一片不大不小的场地,四五间堆放废品的平房沿着梅家桥弄,由东往西一字排开,简陋的木框玻璃窗户就对着梅家桥弄。每一次走过那里,总能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怪怪的味道。
废品收购站的西侧有一条往南的小路,这条小路可以通往瑞光新村。靠着小路东侧是几间民房,小路的西面有个水潭,这个水潭就对着二十五中的大门,水面不大。依稀记得里面种植了几株茭白,还有芦苇一类的东西。在那个水潭边,我经常看到有人带着黑鱼过来放生。
那时候,站在这处水潭边朝西极目望去,梅家桥弄的南侧,一直到今天的新市桥都是大片的农田与沼泽。
然而今天的这个地方,早就没有了昔日的雪泥鸿爪,苏州人在这里建起了一座恢弘气派的吴宫酒店,宫墙巍峨,殿四角的屋檐高高翘起,伸向湛蓝的天空,那样子像展翅欲飞的燕子,里面更是宽敞气派,金碧辉煌,步入其间,一股庄重之感油然生起。可又有多少人知道,当年的这里竟然是一片田园风光。
有人说,吴宫酒店的名字是出自白居易的“江南忆,其次忆吴宫”。
但不管怎么说,时光实在太匆匆,一个转身,花落了,草枯了,人老了,光阴成了故事,而那时候年少的我们,也成了故事里即将退场的人物。
那时候,沿着水潭边的小路径直往南走,走过去十来米的距离,有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,类似于高墩墩,那里就是瑞光新村了。其实,所谓的新村,无非也就是四五幢两层的楼房,外立面上涂着灰白色的纸筋,房子没有阳台,只有楼梯间,朝北的过道可以权当作了阳台。
那时,我有个外号叫“小矮凳”的同学就住在瑞光新村。之所以叫这个外号是缘于他个子矮小,但又面容清秀的缘故。因为苏州人将面相好看的人叫“墩样”。小矮凳的家,我去过几次,记得楼梯狭窄,黑咕隆咚的过道里,放着每家每户的煤炉、水缸,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,梯子、破雨伞、坏了的小柜子……
瑞光新村几幢房子之间的场地倒是蛮大,场地上有两棵梧桐树,梳云弄碧,十分高大。夏天的午后,常常有人在树阴下,置一张竹榻,随后躺在竹榻上轻摇蒲扇,悠闲地打盹,周围绿树浓郁,蝉鸣鸟哗,这情景倒也颇有几分古趣幽情。
我记得那片场地上有两块用砖头垒起来的水泥板,附近住户正好可以用来洗刷衣物。天晴的时候,人们会在场地上架起不少的三节架,那些三节架上搁着一根又一根的竹竿,竹竿上晾着的衣物随风轻扬……
站在瑞光新村的空地上朝南望,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近在咫尺的瑞光塔。那时的瑞光塔不像今天那般华丽光鲜。塔的外观破落不堪,塔身上稀稀疏疏的长着杂草,有些塔檐的木质椽子裸露在外面,尽显着苍凉,好像随时都会倒塌似的。
那时候,苏州的小巷小弄铺设的是弹石路面,但是梅家桥弄就特别没有面子,虽然路幅蛮宽,约有4米,却是泥巴土路,只是在有些坑坑洼洼的地方铺些煤渣而已。
走在当年的梅家桥弄,晴天一身灰,雨天两脚泥。路的北侧零零散散的,还有一些行道树,这些树叫不出名字,修长挺拔,但树干不粗壮,也没啥树叶。路灯也是局限在路的北侧,而且也就是从东面的东大街口到技工学校为止。而梅家桥弄的南面除了一片田野,就啥都没有了。
听一位姓李的老先生讲,当年的这片田地是老底子南园大队的蔬菜地。这个信息,我是不知道的,只记得那里有块很空旷的田野,其它倒是不知道了,在此,向李先生表示感谢。
梅家桥弄,自然是有一座桥的。这座桥就叫梅家桥。梅家桥坐落在梅家桥弄的西面,严格的讲,就在技工学校的西面,那里有一条小河,这条河大概是连着吴门桥那边的护城河,不过现在已经填掉了。
人们对于苏州的桥大多会用“红阑干畔桥影媚”来形容。
可是,这座梅家桥,却有几分落魄,不过也有几分野趣,桥面是武康石,看上去有点脏兮兮,上面镌刻着长年风雪侵蚀的斑驳痕迹,桥柱的石头缝隙里几支藤蔓顽强的伸出柔软的身躯,将点点苍绿布在桥身上,愈发衬托出这座老桥的坚韧,两边的桥栏很是低矮,充其量也就是高至膝盖,好在河水清清爽爽,静静悠悠。
世间早无梅尧臣,此地空余梅家桥。
梅尧臣,这位被历史的尘埃掩埋得较深的诗人,在苏州的居所能作为巷名传下,多少说明了苏州人的宽容和大度。要知道梅先生与当时被苏州人当神一般崇拜的范仲淹不和,还写下了不少指责范文正公的诗文,但苏州人非但没有因此怨恨他,反而将他居住的梅家桥弄这个地名保存了近千年。
那时候,梅家桥东侧往北有条临河土路,逶迤狭长,土路尽头有几户人家,错落有致的平房,但看上去很陈旧,有些檐瓦已经脱落了,门窗也很是笨重,斑驳的墙体上长着不少的青苔,有些墙面因为潮湿已经发霉了,像是一块块贴在墙上的黑斑。
曾经听人说,梅家桥弄6号早年间是一座寺庙,叫福寿禅寺,寺里有一棵三百多年的罗汉松。我没有见过这座寺庙,但是,细细的推算,福寿禅寺很有可能就在当年这些破落的老房子里。
这个地方大概就是今天的苏纶新村了。因为那里就靠着以前的梅家桥,也因为那里确乎是有过一棵甚为高大的松树。
李老先生曾经留言给我,梅家桥弄靠近西大街一端,有做苏纶职工子弟小学,这所学校的情况,我倒是一点都不知道,据说,这所小学在梅家桥弄的北面。这样算来,应该是与当时的二十五中学,还有后来技工学校是平行。
至于这所苏伦职工子弟小学的具体情况,我是一丁点不知道,曾经多方打听,也只是知道这所小学在70年代初期就拆了。如果,谁有这所小学的信息,欢迎留言,我会予以修改。
记忆中,梅家桥下的那条小河没有驳岸,纯粹是自然形成的河堤,河水甚是清澈,水草也多,站在河边可以看到,长长的水藻纠结在一起,轻缓地拍打着两岸的黏土。
天晴的时候,会有人在河边钓鱼。那时候钓鱼的器具非常简单,一根细竹竿,一根尼龙线,一只小小的鱼钩,浮漂是不用的,有时候鱼线上系上一小截芦苇,考究点的,就在鱼线上穿上一串鹅毛管……
我曾经跟同学“小矮凳”去那里钓过两次鱼,虽说没啥收获,钓到的大多是小猫鱼。但是,我们却在河边收获了许多快乐。
“小矮凳”喜欢画画,他当年的理想是考上中央美院,他父亲为此特意给他在少年宫找了一个美术老师,让他每周去上一次辅导课,这在当时绝对是桩值得人炫耀的事情。因此暑假里,他常常会在河边上画画,找个树阴,架上画板,轻挥画笔,片刻间,画稿上就出现了一条小河、几只鸭子,远处低矮房子,近处的小桥渔舟,虽是寥寥几笔倒也颇有神韵。
虽说这段旖旎的风景已经消失了差不多四十年了,可是我的心仍然会常常回去,回到那个绿阴匝地,满枝葱茏,蝉声欢腾的地方。
只是,小矮凳同学后来还是没能如愿以偿,只是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。大学毕业后,他就去了海南。
再后来,怎么样,彼此就没有了音讯。
我只知道他娶了海南岛的一位农村姑娘为妻,其它就一概不知。
看来生活真的就是如此,停留是刹那,转身才是永恒,光阴里的故事,常常会被我们剪成已逝的烟花,纵然绚烂多姿,却也逃不出无影无踪的宿命。
不知道今天的“小板凳”同学生活得怎么样?念及于此,老同学当年的音容笑貌又浮现于眼前,几许真,几许幻,几许思念悠然生……
我记得,当年的那条小河边,有一个河埠头,说是河埠头,其实也就是在河边的水中零星地放着几块石头。但我经常看到有住在附近的女子在那里洗衣服,那棒槌被素素的手高高举起,又有力的敲打在石板上的衣物间,随着那“啪啪”的声音忽高忽低的响起,细微的水雾袅袅升起……
今天,隔着时光的隧道想一想,当年那些在河边的浣衣女子该有六七十岁了。
那些年夏天的时候,那条小河是非常热闹的,不少孩子会在那里淴河浴,双手紧紧抓着一只木盆,两条腿在水里乱蹦,溅起的水花夹杂着嘻嘻哈哈的笑声。
但是,那条河里也有很煞风景的东西。那就是河面上经常会漂浮着婴儿的尸体,若隐若现的。起先,我看见了这些东西会吓得汗毛竖起来,但后来见得多了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但那里为什么经常会有这样的东西,我倒是不明白了,难道是跟附近的福寿禅寺有关?
那个时候没有新市桥。梅家桥弄到了护城河边,有一条南北向的路,那就是西大街了。史书上讲,那条路曾经是苏州城里的热闹之处,不过那时候的西大街寂寥无比,完全不能跟东大街相比,仅仅是一条冷清的弹石路面的巷子而已。
我记得西大街的河边上有一个简易的码头,一架锈迹斑斑的吊车,在夕阳下闪耀着温暖的光芒。
听人说,那里是个修理船只的工场,不过我倒是没有太在意。
1991年,新市桥通车了。据我同事老王说,新市桥建造的时候,施工不顺,眼看着工程进度要拖工期了,恰巧有个老头莫名其妙的跑到工地上去,被地上的钢筋绊了一下,摔死了。这一意外发生后,新市桥的建造就变点顺当起来了。
当新市桥飞架护城河之时,梅家桥弄成为了新市路的一部分,梅家桥弄的故事也渐渐湮没在新市路的人海车流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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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,端坐电脑前,轻敲键盘,将我的那段四十年前,在梅家桥弄的往事写进如水一般的文字中,让蹒跚的心事徘徊在每一行每一句的文字里,经年的风吹皱了一帘的心事,虽说有些遗憾,有些不舍,但搁笔之际,也不忘给自己一个微笑,不忘郑重地说一声:
“倷好,梅家桥弄!”。
但是,蓦然想到今年7月份,这篇文章刚发表后,就被人诟病,因此,我想应该说一声“再说倷好,梅家桥弄。”
因为心在微笑,那条古老的梅家桥弄也会微笑……